图01李丽
李丽,贵州乡土文化社的创始人之一,她与同伴在年成立了这家致力于贵州本地少数民族文化保护与传承的非营利民间机构。7年以来,贵州乡土文化社在贵州已开展了数十个项目,不仅记录保存了贵州不少已濒临消亡的乡土文化。还帮助许多贫穷落后的村寨重振作发展道路。是贵州文化保育工作的先驱和主要推动者。
与李丽的交流,让我看到了一个除了色彩斑斓的少数民族服饰、精巧的风雨桥和嘹亮侗歌之外,更真实、更精彩、更有生命力的贵州乡村。
秘境:
您的故乡在哪里,你对它的印象是什么?
李丽:
我出生在贵州安顺市区近郊的一个汉族寨子里,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山井”。过去它是名符其实的,村里有两口井,一口在后山,一口在寨子门口的小河边,是村民主要的生活水源。记忆中,村里绿树成荫,春天的时候,村口的沃野还会铺满大片油菜花。
长大后重回家乡,我发现家乡的人们变得富裕起来,大部分人家都住上了外表华丽的“豪华别墅”。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村口的油菜花田消失了。村里一半的土地变成了房子。靠山的那口井也早已干涸,河边的那口,因为河流被城市排出的污水严重污染变成臭水塘。曾有好几年,老家的人们没水吃,成天担着水桶到几公里以外的镇上去排队接水。
习总说:“看得见山,看得到水,看得到乡愁。”在我的老家,山水田野均已不见,至于故乡,也许只剩下血缘和乡音了。
村寨的环境变了,就连我自己的家族史,也几近湮灭。最近几年,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相继去世,我已经失去机会了解为何我会生长在这里。我对家乡的过去和现在所知肤浅,对它的未来,我也失去了发言权。
图02:贵州雷山县雀鸟苗寨图/黔山毛豆
秘境:
这种自然环境恶化,文化传承断代的情况在贵州乡村普遍吗?
李丽:
近年来贵州乡村的变迁确实较为急剧。主要体现在几个方面:一是严重空心化。大量青壮年外出务工,很多村寨里只留下老人儿童,和一部分妇女。家庭不能完整,村庄的公共生活则基本废驰;二是文化断层。无论在哪里,传统的技能、知识和习俗,基本上是同样的格局:60-70岁以上的精通,40岁以上的人多少知道一点,更年轻的人们,大体都已不会、不了解和不屑为之。三是乡村的价值观和审美情趣则几乎从根颠覆。前面提到我家乡的人们,新建的房子,没有一幢是按照原先的式样来建造的,因为村民认为那样子太土了;我们工作的很多村寨,妇女们都真诚地认为,她们随手画出来的那些美丽纹样”丑得很“穿出去会被人笑话,而从珠三角买回来的山寨”耐克“则很洋气,颇受追捧。在一些村寨,年轻人的成功首先是当上公务员,混得比较次的是在外面挣到钱,如果你两样都不占,至少也要在外面呆着别回家,要是回家,父母族人都会羞愧难当。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走出去,离开乡村,已成为最大的价值。
图年11月27日,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雷山县永乐镇乔洛村鼓藏节图/黔山毛豆
大部分的乡村,人与人,人和自然历经数百上千年积累的丰富多样的智慧和经验,都在最近几十年间几乎被不加思索地放弃或被迫丢失。
但传统知识和智慧的价值是巨大和难以替代的。从生计、经济的角度,传统知识的贡献是低成本,低风险,同时可能高附加值。为什么呢?因为村民不用去付费培训,他们从小生长在这里,耳濡目染就学习了,实践了,精通了;原材料能够自给,也不需要库存,也不会积压资金;而产出呢,因为具有与山水人文紧密相连的独特性,量小且不可复制,市场价值高企。举个例子,我们的项目村白兴瑶寨,出产本地品种的*豆。村民自己留种,用传统的方式种植,不需要喷施农药和化肥,因为这个品种已经适应当地气候,耐干旱,少虫害,受灾的可能性很低。省去繁重的田间管理和农资投放,产出是有机的非转基因的*豆,是当下主妇们在超市苦苦寻觅而不得的神品。
图04贵州乡土文化社
从生态的角度,传统文化蕴含着丰富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价值观、社会约束机制和技能。比如说,侗族稻鱼共生的农耕系统,既含养了水源,调节了小气候,可节省农资投入,维持了生态平平衡,还有极高的综合产出:稻米,鱼和蛋;苗侗人家信仰万物有灵,利用万物同时保有敬畏,在歌里唱着“江山是主人是客”,用信仰保护风水林,用寨老会议约束个人的欲望,实现对森林和水等自然资源的可持续利用;传统知识和智慧,还包含着族群的历史、情感、信仰与价值观。苗族的服饰是无字史书,瑶族妇女的头帕,是家族身份的象征------在外人看来,它们可能是神秘的,难以理解的,但对于族群本身,则是自我认同和族群凝聚力的重要来源。
对于外面的人来讲,传统知识除了提供好吃无害的食物,好看而有温度的手工艺品,好听而有启发的故事,还让我们有机会体验不同的生活方式。好几年前,一位大学老师在体验了少数民族的生活后写了一篇文章,标题是“有多少年薪才能夜夜欢歌”?在网上流传甚广,追问的是:什么是成功?什么是幸福?与有房有车年薪百万真的有关系吗?
传统知识还有很多全人类共享的价值。最近几年我们做了一些遗传资源的调研,才了解原来生物多样性最为丰富的地区,基本上存在于少数民族地区。生物多样性对于人类的价值,已不用我多说,只想告诉大家,这些常被描述为落后愚昧的人们,保育和管理着地球上最庞大的遗传基因库。
图05大利侗寨图/黔山毛豆
秘境:
那你认为,人们应该如何重新找回传统文化的自信,再造故乡呢?
李丽:
首先,我认为“故乡”,是已经从“乡”离开的人们的话语,对仍然“在乡”的人们而言,“乡”则是长居的家园。因此,“再造”在我看来,它有变革创新的意味,但不是翻天覆地的推倒重来,也不是按照某个模式改造,而是植根于原乡的资源、知识和价值观,同时与外部世界良性互动的适应性变迁。这样的再造才能让人们重新找回传统文化的自信。
简言之,我理解的“再造故乡”,指的是离开故土的人们积极主动地参与和贡献于原乡的变革与成长。
秘境:
这就是你所从事的贵州本土民族文化保育工作的努力方向吗?
李丽:
是的,我所从事的工作,文化保育是手段,乡村的可持续发展才是目的。
年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关心贫困的记者。我奇怪富于文化和生物多样性的贵州乡村,为什么陷入如此大面积和显著的贫困。当我一步步深入其中,才发现贫困的原因,和要解决的办法,其实都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乡村的知识与价值被严重低估,信息的不对称,资源分配不公,市场的不平等——不要以为农民大规模抛家别子进城务工只是为了钱,不要以为农产品不安全只是农民道德水准下降,不要以为农民乱砍滥伐只是因为短视。如果你真的走进乡村,你会看到很多意想不到的答案,你会发现原来今天乡村的困境、所谓故乡的沦陷,历史的根源是这样深广和复杂,而我们每个人都在造因,也在接受它的果。
我和我的同事们尝试做点什么,看看能否带来一些改变。所以年我们成立了贵州乡土文化社,我们的愿望是和贵州的村庄一起,去发现乡土智慧,传播乡土价值,激发乡土创造。
图06被同伴称为“社长大人”的李丽
秘境:
你们的努力有效果吗?
李丽:
年,我们在贵州的白兴瑶寨,一个国家一类贫困村,尝试帮助当地的留守妇女用她们擅长的手艺——瑶绣和枫脂染,开发产品销售以增加收入。5年来她们通过这个方式,利用在家的闲余时间,从最早的几个人,到现在的40-50个妇女,总共挣到大约30万元。钱不多,却给妇女和村庄带来一些“连锁反应”:一是妇女们对自己有了信心,原来她们认为自己不能给家庭带来收入,“什么都不会”,后来发现有个手艺真不错,现在年轻一些的妇女也开始来学习了。妇女们不再认为自己的服饰“土和丑”,她们说,外面的东西好,我们的东西也好,各有各的好。是不是费孝通先生说的: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手工艺背后的故事得到发掘和呈现,很多村民惊讶而后自豪:“原来我们村寨有这么多道道!更重要的是,透过手工艺的“复活”,人们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