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人喜欢酱油,这点我是从小就知道的。大约六岁那年,母亲带我去宁波走亲戚,据说第一次坐长途汽车,让我吐得找不着北,这个已经没有印象了,印象中自己还挺喜欢闻汽油的味儿,到了加油站,更是用力缩起鼻子,深嗅这平常不太闻得到的纯正汽油味儿。走亲戚带去的是临海特产,换回大桶装的老宁波酱油,一家人欢喜得不得了,这事从开年可以说到年底。
宁波人啥都拿酱油蘸蘸、渍渍、腌腌、调调,馄饨里也调酱油,我们临海人就不敢苟同了,我们觉得一碗好馄饨本身的亮点就是清清爽爽,看着清爽,吃着清爽,喝着汤也清爽。倒入酱油,沾上了浓油赤酱的俗气,把小馄饨的灵气给冲没了。临海人吃馄饨放醋,那得用一个词,叫“倾泻”,暗底里比拼谁醋放得多似的,滴壶出醋太慢,干脆把盖子掀开来直接倒。所以我发现临海小吃店里醋的消耗量是很大的,以至于后来一些小吃店将醋瓶换成了细口瓶子,食客倒半天倒不了一满匙醋,手抖得发酸,急的心里直骂娘。
说起来酱油是这么普通又便宜的调味品,酿制的过程,可不随便!酱油里也有三五九品,最好的是三伏天晒出来的酱油,俗称“三伏酱油”。古法酿造酱油时,规矩可来得多,最好当然是在三伏天挑选一个*道吉日动手。凑不上三伏天的*道吉日,端午日也行,不过要在酱缸里插桃枝。为什么呢?因为端午是个五*日,插桃枝是用来辟邪的,防止酱缸被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污染了,主要还是精神层面上的东西,妖魔*怪,邪灵恶魄什么的。制酱是大事,投入的不仅是金钱成本、时间成本,还有健康方面的要求,这个险绝对冒不起,所以端午制酱在缸里插桃枝是用来避邪驱邪,倒不是说桃枝是什么特别神秘的配方。
其次对于酱缸的干净和干燥度要求也是极其严格的,发酵过程中任何一点外物入侵,譬如虫子,譬如细菌,譬如雨水,都能破坏发酵过程,使整个制酱的投入和努力前功尽弃。古人大概在这个方面得到的教训够多,对制酱的规定和要求简直达到了苛刻和变态的程度,有一些忌讳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譬如禁止孕妇参与制酱过程,这又是为什么呢?这到底是为孕妇考虑,还是为酱油考虑呢?从语气上看,应该是为酱油考虑,因为古人说,孕妇做的酱油会发苦。听起来毫无依据,却又似是而非,更像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见古代妇女的地位真是低,怀了孕得不到足够关爱呵护,还被歧视,用我们台州方言说,简直就是“颠倒反糙”(意即:相反的操作)啊!
晒酱油也是个天长日久的活儿,不是一天两天就能一蹴而就。官酱园里那么大的院子,就是用来晒酱油的。中国古法酱油工艺可以用三个词概括:春曲,夏酱,秋油。春天浸“*”,炮制出发酵物,这个发酵物是用豆或谷蒸出来干燥而成,跟酒曲、酵母的作用类似,俗称“*”。夏天晒酱,缸里的*豆和发酵物等不断在阳光下发生反应,颜色日渐加深,正如前面所说,三伏天晒出来的酱油最上品,称“三伏酱油”。秋天出酱油,缸里发酵物转移到在竹篾上,将固体和液体分离,那个固体是“豆瓣酱”,液体就是酱油。我见过更聪明的酱油缸是这样做的:中间插一个圆柱形中空竹篾筒,就像古法做白酒酿时在糯米中间留个洞一样。竹篾外面是*豆发酵物。整缸晒熟后,这圆筒形的竹篾内,自然全部是流出的液体酱油了,用勺子舀出,省力许多。秋天出的酱油就叫“秋油”,率先成熟滤出的第一坛酱油非常珍贵,是最上等的一坛,被尊称为“母油”。
原来像空气一样普遍存在的酱油,也是如此得来不易的!有人的智慧,有天的助力,有时间和阳光的沉淀,当然,还酿进了人的敬畏和信仰,否则,哪来的那么多禁忌?
我们单位的早餐台上,一左一右放着两瓶酱油,一瓶生抽,一瓶老抽,食者依照个人喜好自取。生抽咸度高,但颜色较淡,赢在提味。老抽颜色较浓,但味道较淡,赢在着色。这又常常让我犹豫不已,有了一种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纠结,尤其是在吃拌面的时候,既要鲜味,又要色相,雨露均沾又使得口味过于厚重。这种纠结不仅发生在早餐,在家中用酱油拌清白豆腐时也会遇到。想起小时候用酱油拌猪油饭,或将酱油滴在一碗滚烫的白粥上,都全然没有如此的纠结,吃得来是津津有味,忘乎所以。现在倒好,选择多了,心中挂碍也多了,总想着追求完美,却常常失去了最基础的快乐与顺其自然的惬意。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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